以下是日本神社寺院中毒者主編小淇的投稿:霜冷枯心寄明月 ─ 東山慈照寺 銀閣寺。
人生的際遇有時候著實巧妙。
有些人懷才不遇,空有才華卻沒有發揮的空間;
有些人錯失良機,萬事俱備卻獨缺那及時的東風。
還有這麼一些人,才識滿腹、得天獨厚,卻被放到了錯誤的舞台上。
這是一位風雅的詩人藝術家,誤入政治叢林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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寂靜的茶道與花道、風雅的能樂和連歌、空靈的建築及庭園藝術,還有清淡的精進豆腐料理,都是我們,甚至是全世界所熟知的和國傳統。深蘊在內的那份恬淡超然,可說是日本文化中最富韻味的精髓。
這些堪稱經典的民族風情,全部都源自15世紀的京都東山,被後世學者們稱作”東山文化”。
綿亙洛東的東山三十六峰北端,有一座名為如意岳的小山巒。這座別稱”大文字山”的山峰雖然地勢不高,卻是每年8月京都盛事”五山送火”中的其中一山。就在大文字山麓,東山文化的發祥地 ─ 銀閣慈照寺,靜靜地坐落在流水潺潺的北白川畔。
走上綿長的緩坡參道,路旁的店家與擁塞的人潮似乎和京都的其他名剎一般無二。然而,越是靠近終點,就越能感受到空氣中那股深遂的沉靜氣息。穿過古樸的寺門,漫步在四百年歷史的銀閣寺垣旁,清幽的氛圍令人不禁遐想,當年居住在此的人一定是位品味高雅的藝術家。
如果他就只是位藝術家,那可不知該有多好。
人生最大的悲劇,莫過於闖上錯誤的舞台。曹子建才高八斗、七步成詩,卻深陷爭權漩渦,潦倒一生;宋徽宗精通樂理、書畫雙絕,卻無能治國,落了個身死國滅。銀閣寺開基人足利義政的一生,亦是如此。
距今六百年前的後花園天皇嘉吉元年(西元1441年),14歲的足利義政就任室町幕府的第8代將軍。他的祖父義滿是日本史上著名的梟雄,憑著雄才大略開創了室町的全盛時期。
望著祖父金碧輝煌的遺產鹿苑金閣寺,義政多麼嚮往有朝一日也能這般名留青史;但生性風流又優柔寡斷的他,根本就不是個當政治家的料。
年輕的將軍上任不過數年,就因為施政不當引發了極大的民怨。責難與挫折迅速將這位敏感少年的熱誠消磨殆盡;他將職位讓給了弟弟義視,投身藝術收藏與茶藝花道。
這項鴕鳥之舉很快就引發了圍繞繼承權的宮廷內鬥,最後演變為一場史稱”應仁之亂”的全國大戰。義政不但沒有留下絲毫的功績,還徹底摧毀了幕府的基業與威望。
戰爭爆發後,義政將政治上的一敗塗地全數轉為對文藝的狂熱。既然無法達成祖父的功業,至少也要為自己留下一間足以媲美鹿苑寺的壯麗別莊。
亂事方歇的文明14年(1482年),義政不顧國內民生凋敝、百廢待舉,強行徵收稅金賦役,在東山蓋起他的桃花源”東山山莊”。對西芳寺庭園情有獨鍾的他為了青出於藍,不惜破壞其他寺院以獲取材料,就連祖父的金閣寺也難逃一劫。
延德二年(1490年)1月,足利義政在東山山莊落成的前夕辭世,留下殘破的政局與精美的風流藝品,令後世唏噓不已。山莊也因此更名為禪院”慈照寺”,供奉義政的菩提。
然而不久之後,這間承載了義政畢生夢想的寺院就毀在他一手招致的戰國動亂中,一如自己錯誤的人生,可悲又可歎。
如今,我們所見到的慈照寺多半是江戶時代的重建,但義政的遺風餘緒依舊處處縈繞。親身走一趟銀閣寺,令人不禁為這位失意將軍超凡的藝術天賦讚嘆不已。
擁有特別名勝、國寶和世界遺產等眾多頭銜的慈照寺庭園是東山文化的美學經典。隨著拜觀的人潮走入,迎面而來的就是當山最著名的觀音殿。佇立在錦鏡池畔的這棟木造樓閣是義政時代僅存的建築物之一,也是”銀閣寺”這個名號的由來。
觀音殿與鹿苑金閣、西本願寺飛雲閣並稱”京之三閣”,被譽為日本樓台建築的三大傑作。與華麗無雙的金閣相比,銀閣觀音殿顯得樸實而內斂;黑漆塗裝的木紋梁柱、潔白典雅的和紙窗扉與屋頂上的青銅鳳凰倒映在清澈的池水中,別具沉靜脫俗之美。
觀音殿的兩層殿堂分別取名為”心空殿”與”潮音閣”,江戶時代的造園師據此名號,在銀閣樓台之下畫龍點睛地擺上了潔白的銀沙灘與向月台。
造型俐落的圓錐山配上梳理整齊的砂紋波痕,在陽光照耀下映出粼粼光點,構成一幅極簡風的海上望月圖。
從銀閣繞經白沙灘,來到錦鏡池北側的方丈殿與東求堂。如說慈照寺是東山文化的代表,那東求堂就是當中的精華所在。
在這棟成為後世茶庵與和室建築範本的木房子裡,足利義政與他的文人好友們吟詩作樂、舞文弄墨,佐以淳茶香花,創造出一塊塊璀璨的文化瑰寶。時隔百年,吹過東求堂的清風似乎都還帶著淡淡的書卷香,令人心曠神怡。
沿著綠蔭間的小徑走上後山,凝露的翠綠青苔如絲絨般鋪展在樹林之間;清澈的茶之井與洗月泉藏身濃蔭深處,清泉汩汩。相傳此泉水質甘甜爽口,是義政當年愛不釋手的泡茶用水;他若見到自己的御用水如今被丟滿了許願銅板,不知會做何感想。
根據昭和年間的考古調查,銀閣寺庭園最初位於後方的小山丘上。山腰一隅看似突兀的亂石堆,就是當年的遺跡所在。從山頂的步道遠望,慈照寺全景一覽無遺;天氣好的時候,還能將遠處的市容與洛西群峰盡收眼底,以此美景為銀閣之旅作結,可說是再完美不過的句點。
故事將近尾聲,相信大家一定甚感好奇:這抹存在名號中的銀,究竟來自何方?眾說紛紜的傳言中,我最認同的莫過於日本文化史大師Donald Keene與前輩京都鑑賞學所說:
銀閣寺的銀,是月亮的銀。
くやしくぞ 過ぎしうき世を今日ぞ思ふ 心くまなき月をながめて
板間もる 月こそ夜の主なれ 荒れにしままの露のふるさと
─ 足利義政
“遙憶往昔,思及今日,此間浮世令人悔恨
眺望屋簷上皎潔的滿月,我多想和它一樣,成為黑夜的主人
如露水般,消失在我早已荒廢的故鄉。”
多少個寂靜夜晚,義政坐在潮音閣裡,對著冷如寒霜的月光傾吐無盡的挫折與懊悔。在現世中早已枯竭的心,唯有寄託到遙遠的明月之上。
在生之時,他已明瞭自己是史上最無能的將軍;離世之後,他卻沒料到一生為日本的文化藝術留下多少永恆的資產。
他是足利義政,來自銀色月亮上的,美學英雄。
銀閣寺
地址:606-8402 京都市左京区銀閣寺町2
官網:http://www.shokoku-ji.jp/g_announcement.html
交通:從京都車站搭5號、17號、100號巴士,[銀閣寺道]下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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